天山脚下,“非遗行者”在路上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文化多样性中最富活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各族人民世代相传的文明结晶和宝贵财富。中国非遗项目总数位居世界第一,在新时代,如何做好非遗的保护和传承?非遗传承如何与人权保护相互促进?非遗传承者、参与者的文化需求如何得到满足与尊重?非遗如何与文旅融合促进产业发展进而产生经济效益?请看来自天山脚下的故事。
“3、2、1……”随着倒数声结束,灯光倾泻下来,聚焦于舞台上的马买提吐尔干·马买提。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用柯尔克孜语吟诵起那位相识多年的英雄。
“像月湖似的玛纳斯,前面看去像白虎,后面看去像巨龙,顶上看去像苍鹰;他若发怒哼一下,赛过四十只狮子吼鸣……”马买提吐尔干的演唱声与手势随着故事节奏而起伏变化。
千百年来,在草原上的歌谣里,在柯尔克孜族群众哄娃娃的呢喃中,玛纳斯是一个口口相传的名字。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族传说中的英雄,他与子孙带领人民对抗外来侵略、追求幸福生活,是力量、勇气和智慧的化身。1981年的帕米尔高原上,7岁的马买提吐尔干第一次在父亲的吟诵中与玛纳斯相识。2006年,《玛纳斯》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父亲老去了,他却成为了一名《玛纳斯》史诗非遗传承人,走出雪山草原,来到舞台上吟诵史诗,讲述英雄的故事。
在时间中永驻的不只有英雄的故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自古以来是多民族聚居地区,不同民族的传统文化在这里传承,孕育出丰厚的非遗资源。数据显示,新疆现有非遗代表性项目5607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6559人。这些数字承载着一代代少数民族群众的精神家园与文化权利。《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21-2025年)》提出,推动各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和创新交融,提升民族地区公共文化服务水平,保护和传承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在天山脚下,非遗传承如何与人权保护相互促进?非遗传承者、参与者的文化需求如何得到满足与尊重?基层百姓又如何在非遗创新发展中收获幸福?日前,记者带着问题走进新疆,从“非遗行者”的足迹中寻找答案。
传承薪火何以生生不息?
挺胸,掸掸衣领,捻捻两抹八字胡,故意把衣服扯得凌乱,迈起八字步……上台前一脸严肃的阿力甫·阿都热合甫,只用了短短两三秒钟就瞬间“入戏”。2023年12月14日,在手鼓与哈密艾捷克(哈密木卡姆伴奏乐器中的主奏乐器)悠扬的曲调中,哈密木卡姆中的“娶媳妇”经典唱段开演,阿力甫在其中扮演一名被捉弄的滑稽反派角色,他一上一下地扭动起自己的眉毛,观众席不时传来笑声与掌声。
今年66岁的阿力甫是新疆哈密木卡姆的非遗传承人之一,每次表演前,他都认真揣摩角色,还会在开演前着重整理自己的服装,但并非是整理整齐,而是要让衣服变乱。“我表演的是滑稽角色。如果穿得太整齐、太漂亮,不符合人物形象,所以我会特意把衣服穿得随便一点。观众一看我的形象就知道,这个角色肯定是个滑稽角色。”阿力甫说。
哈密木卡姆是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重要分支,起源于民间文化,是流传在哈密地区的大型维吾尔族音乐套曲,包含了哲人箴言、文人诗作、民间故事等内容,是一部反映维吾尔族群众生活和社会风貌的“百科全书”。2006年5月,哈密木卡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对于阿力甫而言,木卡姆就像一位陪伴了他近60年的老朋友。他的父亲是师范学校的教师,平日里能歌善舞,擅长演小品。在阿力甫小时候,父亲在家里唱歌跳舞,阿力甫也喜欢坐在一旁跟着比画。“父亲说,在木卡姆中大家最喜欢看滑稽舞,但是会表演的人却没几个。如果我能驾驭好滑稽角色,把这种表演形式传下去,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就这样,阿力甫开始学习鸡舞、马舞等滑稽类的木卡姆舞蹈,一跳就是近60年。
父亲是阿力甫木卡姆生涯中的第一位老师,父亲的同事、一名语文教师则是他的第二位老师。尽管过去了几十年,阿力甫还清晰地记得老师向他传授表演技巧时说的话:“最好的滑稽演员站在台上,不需要说台词,只用一个动作或一个表情,就能让观众理解他要表演的角色。”
“滑稽角色很考验功夫,如果演好了就特别吸引观众,演得不好笑、不生动则会破坏观众看演出的体验,表演效果会大打折扣。”阿力甫对滑稽角色表演非常认真。谈及木卡姆当下的发展,阿力甫最感触的是在木卡姆表演、传承人群方面的变化:“现在剧团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剧团刚创立时大部分演员都在50岁以上,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成了剧团主力。”
据介绍,哈密市政府平均每两年会组织当地木卡姆非遗传承人重新整理哈密木卡姆的文本,这项工作也为阿力甫的教学工作提供了便利。“我会先把木卡姆的台词和唱段文本发给学生,让他们先背熟,随后我再告诉他们木卡姆中的人物关系,最后才教他们怎么唱。”目前,阿力甫已有100多名学生,其中既有小学生,也有40岁以上的成年人。
“教学生表演之前,我会先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要唱木卡姆,因为这是我们新疆的生活、历史与文化。他们先要明确学习木卡姆的出发点,才能学好木卡姆表演。”阿力甫说。木卡姆表演时,如果对方指定他这位知名的木卡姆传承人上台,他就自己上;如果没有指定,他就会推荐自己的徒弟上台,“给年轻人一些积累表演经验的机会。”
非遗代际传承的薪火接力不仅保障了非遗文化发展的主体性,也滋养着传承者对于民族文化的归属感。“我的爷爷把木卡姆教给了我父亲,父亲又教给了我,我现在正在把它教给我的两个儿子,未来他们也会教给他们的孩子。”阿力甫说,木卡姆对他来说就像“传家宝”,他的家族将会把哈密木卡姆这份民族的记忆与历史一代代传承下去。
《世界人权宣言》规定,人人有权参加文化生活。为保障更多群体、个人参与保护非遗活动的权利,在新疆,非遗传承的方式和场所也在不断拓展。近年来,自治区财政拨款在吐鲁番市、哈密市、墨玉县、莎车县、麦盖提县建成5个维吾尔木卡姆传承中心;中央财政补助1亿多元建成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玛纳斯、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江格尔、阿克苏地区阿瓦提县刀郎麦西热甫等10个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传承中心;自治区鼓励社会力量兴办非遗传承体验设施,非遗展示传承场所已达250多个。
“年轻人对木卡姆的喜爱,是近年来的一个可喜变化。”在哈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担任了11年解说员的热娜古丽·尕依提说。她坦言,小时候自己对木卡姆不太感兴趣,更喜欢听节奏快的现代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传统文化慢慢开始有兴趣,才发现还是自己家乡的东西好。”
热娜古丽大学毕业后从事解说员工作。在工作中,她发现,即便是自幼就开始接触的木卡姆,要向其他人解说依然需要下功夫去学习了解。新疆的文化历史悠久、涉及面广、人名地名多,每当遇到游客向她提出从未想过的问题时,她都会记在本子上,回家后翻书籍、找资料,直到找到满意的解答为止。
近几年,热娜古丽发现,许多年轻人和她一样,重新发现并认识了新疆传统文化的美,本地年轻群体对于木卡姆的兴趣正在逐年递增。“现在,哈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访客中有不少年轻面孔,就连我8岁的女儿都在学习木卡姆。”热娜古丽说,“我的工作是让更多人了解、喜欢上木卡姆。”
如何让非遗走出天山之外?
在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黑孜苇乡中学九年级四班的教室里,音乐老师托合托库力·库尔班阿力每周二、四都会教孩子们唱民族史诗《玛纳斯》。2019年,黑孜苇乡中学成立了《玛纳斯》兴趣社团,如今社团成员有40余名。15岁的玉米塔力·耶提库是第一个加入社团的学生。“我觉得自己算个‘小老师’吧,毕竟我唱《玛纳斯》的时间比他们长一点。”玉米塔力说着,有些羞涩地扶了扶毡帽的帽檐。
玉米塔力来自黑孜苇乡库勒阿日克村,学习《玛纳斯》已有12年时间。2022年7月13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新疆博物馆,观看了《玛纳斯》说唱展示,并同《玛纳斯》非遗传承人亲切交谈。那一天,玉米塔力牢牢记住了总书记的嘱托:年轻一代要很好培养,更好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把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发扬光大。将近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玉米塔力在舞台上也更加从容、放松。他告诉记者,自己现在可以熟练唱完1000多行《玛纳斯》。
与此同时,英雄的故事不仅在天山脚下流传,也被带到了更远的地方。据了解,《玛纳斯》过去并无文字记载,全靠玛纳斯其(柯尔克孜语,意为演唱玛纳斯的歌者)口传心授。20世纪60年代,新疆文联在牵头组织对柯尔克孜族语言搜集过程中,发现阿合奇县的大玛纳斯其居素普·玛玛依能持续数月演唱《玛纳斯》,数量达到8部23万多行。1995年,根据居素普·玛玛依的演唱版本,柯尔克孜语的8部完整版《玛纳斯》出版。2022年4月,在新疆文联、新疆文化和旅游厅与克州政府联手努力下,包含8部2000多万字的《玛纳斯》汉文全译本出版发行。
阅读着白纸黑字上的《玛纳斯》史诗,托合那力·吐逊那力总觉得曾祖父的声声嘱托就在耳边回荡。这位30岁的柯尔克孜族青年,是居素普·玛玛依的曾孙。带着曾祖父的嘱托,托合那力希望带着玛纳斯的故事走出天山。
2019年,托合那力到阿合奇县文旅局任职,参与了阿合奇县玛纳斯研究中心的搬迁与布置工作。2021年9月,托合那力成为了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导师是中央民族大学荣誉资深教授、民族语言学家胡振华,是《玛纳斯》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在胡振华的指导下,托合那力的博士研究方向依然与《玛纳斯》相关。
到北京学习深造后,托合那力希望把《玛纳斯》带到更远的地方去。“尽管有汉译本的存在,但是口头传承和发扬依然重要。只有面对面聆听和观摩前辈歌手的演唱,才能通过听觉和视觉的感受学习和掌握语言、动作、音调等演唱技巧。”2024年1月16日,托合那力在电话里对记者说道。
事实上,在攻读博士期间,为了进行《玛纳斯》田野调查,也为了把《玛纳斯》带向更远的地方,出差对于托合那力而言是家常便饭。2023年10月,托合那力和师兄到黑龙江省进行《玛纳斯》调研时,为当地帮助调研的朋友们演唱了一小段《玛纳斯》。演唱结束后,北大荒农垦集团富裕牧场有限公司第五作业区党支部书记常立光找到了托合那力说:“我能跟着你学《玛纳斯》吗?我也是柯尔克孜族,但是很遗憾,从来没学过这个。刚才听了你的演唱,太震撼了。”
托合那力欣然接受了常立光的请求。加上微信好友后,托合那力把手机里保存的演唱视频都翻了出来,挨个发给常立光。“为了教他唱《玛纳斯》,我们会定期视频、语音聊天。我唱一句,他跟着学一句。他现在差不多能唱3分钟左右。”托合那力说。
2024年元旦当天,托合那力收到常立光发来的消息:在单位的新年晚会上,常立光第一次站上舞台,表演了一小段《玛纳斯》。
让更多人因自己而了解、熟知家乡的声音,是让托合那力颇有成就感的事。2023年11月,中国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王智翔来到阿合奇县学习《玛纳斯》。托合那力说:“那段时间,王智翔住在我家,和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学习《玛纳斯》,他学得很快。但这部史诗是柯尔克孜族长期以来的积淀,所以在学习的过程中,我还教他柯尔克孜语的字母,带他了解阿合奇县的人文风情。我们还一起学库姆孜琴,一起理解、感受柯尔克孜族的文化。”
如今,跟着托合那力学唱《玛纳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四川、宁夏、青海、内蒙古等省区。《玛纳斯》的声音,正逐渐走出天山,向更远处传播。“如果以后还有想学《玛纳斯》的朋友,我很愿意教。”托合那力告诉记者。
2025年,托合那力即将博士毕业。对于未来,他有着更深的期许。“2014年曾祖父去世后,国内目前还没有能完整唱完8部《玛纳斯》的玛纳斯其。我周围很多年轻的玛纳斯其,唱6个小时后就很难再继续了。”托合那力感慨,“毕业之后,我希望能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潜心学习《玛纳斯》的内容,如果我的生命能和曾祖父一样长,希望能把更完整的玛纳斯声音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去。”
与托合那力一样,天山脚下有许多满怀乡情的新一代非遗传承人,他们不仅是非遗的参与者、贡献者,更是主动助推非遗发展的“探路者”。他们用歌声与脚步传递着本土人文故事,让优秀民族文化在故土之外被更多人看到,得到越来越多的了解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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